中学六年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中学六年,都在家乡中学龙海县第一中学。龙海一中最早叫龙溪二中,因为那时龙溪和海澄是两个县,而龙溪县政府是设在漳州,在漳州的是“龙溪一中”,在石码的叫龙溪二中。后来,在漳州的“一中”成了漳州一中;我们的学校成了龙溪中学。再后来,龙溪县与海澄县合并“龙海县”(现改市),在石码的中学成了龙海一中,在海澄的中学成了龙海二中,本文的“一中”,都指我就读六年的这所龙溪中学或龙海第一中学(见左图)

刚解放时,一中的校长是陈毫知。由于不是党员,他的头衔是”代校长“。后来,党员朱振民来当校长,陈毫知先是成了副校长,然后被排挤到更小的学校去了。说排挤,是因为在朱校长手下,排挤是党的政治挂帅,或阶级路线,的体现。在他手下被调离,甚至被解职的教师是很多的。我初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蔡秉廉,和高中的语文老师郑建臻都是从一中解职的。两位老师都是彻底的斯文扫地的。曾经看到蔡老师在街头巷尾检鸡粪,曾经看到郑老师给人家挑水。(后来,到一九七七或七八年,蔡秉廉老师才落实政策回到一中。郑建臻老师的命运不知。)

挑水,是因为我们的家乡石码镇原来没有自来水。石码镇沿江(见右图,击打图片即可放大)而建。从码头到住家十几分钟可到(当然,都是步行)。所以,江水成了人们的生命线。有条件的人,喝水都从江里挑,或自己挑,或雇人。大部份人洗衣服也是到江边的。小时候,我们不会挑水,也没钱雇人,但我们那里的人家里都有井水。所以,我们喝井水用井水。我们家的井水很浅(不到半人深),而且肯定含有许多硷。洗脸的毛巾,往往一两个月就破成碎片。九龙江到石码镇时是淡水,到海澄也是。再下游到浮宫、白水,则淡水咸水混杂。(再往外,就到厦门了。)水是淡水,但挑水的人一般都选涨潮。因为退潮时污物多,而且水位低,得从长长的石码头走向江心。后来,有了自来水了。但挑水仍然是免不了的,因为自来水只装到街头巷尾。人们仍然要挑着大水桶去向管自来水的阿婆阿伯买水。

检鸡粪,则是社会底层的底层的了。石码四乡的农民,长年到石码镇为居民倒人粪便。他们登堂入室,把居民的便盆便桶提到门外,倒入他们带来的大桶或大车,然后再把便盆便桶洗了放回去。做这些事不仅没报酬,到了年底,他们还得分钱或大米给居民们。大便给农民兄弟处理,每年分红一次。小便则是居民自卖,即卖即得现钱。一桶小便,可卖一角到一角五分钱。收买小便的也是四乡的农民。挑桶呼喝“买尿”的农民,每一天都会从门口走过多次。妈妈回忆说,内祖母在世时,缠足的老人家每天上楼到我们房里把尿收走,然后倒退着一步步下楼梯,把尿集在一起卖。在生活水平极为低下的年代,石码镇的普通居民,大小便都可卖钱,买东西也都论分论角的。我刚上初中时,得到的助学金是甲等,每个月九块一角,因为我是全校唯一的烈士子弟。我把九块给妈妈,自己留下一角当我的零用钱。这一角钱,我换成每个一分的小铝币,分成四堆,每堆用一星期。一年后,班主任蔡秉廉把我的助学金降为乙等(应该是七块到八块吧)。他说,我们家有三个人(我,妈妈和弟弟),家母每个月工资二十四块,人平均是八块,已经是当地的生活标准了。有一次我们一家三人吃饭没菜。正好门外传来“买硷灰”的吆喝声。我连忙把木材炉的灰烬掏了出来,卖了一分钱,并用这一分钱去街上买了酱菜。我们那里是水果之乡。龙眼(见右图)上市的时候,就有孩子沿街拣龙眼核卖给药铺。其他可以卖钱的东西还包括晒干的柑桔皮,鸡毛鸭毛,牲畜骨头。还记得到菜市场找熟人买到还带肉的大牛骨,一斤一角。肉剔了吃,骨熬成汤,剩下的牛骨一斤仍可以卖八分钱。石码居民常有养鸡的,用竹编的鸡笼罩着,放养在家门口。蔡秉廉老师落难时,就拿着一个小铲子,到有在门口养鸡的居民家,把鸡笼移开,把鸡粪铲乾净,再把鸡笼放回原位。

一九五七年我是高中一年级学生。这一年的夏天,大人们刚刚结束“反右派”。妈妈的单位里有人被打成右派。龙海一中和其他教育部门被打成右派的,或“内定右派”的,也都处理(劳改,解职,或降级)完了。上面又来指示*,要在中学生中开展“大鸣大放”。朱校长(左图为2004年上了央视的朱校长)作了几次动员报告,要同学们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热情帮助党整风,并保证说,不会在中学生中戴帽子抓右派。学校里的竹棚大礼堂里拉出一条条麻绳,让同学们贴大字报。发表过有爆发性言论的同学,得到了朱校长大会表扬。记得有人提到了外蒙古独立和苏联占领中华国土的问题。我很羡慕得到校长表扬的同学,却苦于没有独到之见。中学六年,管图书馆的郭伟华老师都让我在图书馆帮忙。我可以自由出入图书馆,自由借书。当时图书馆还雇了一位在漳州高中毕业,但考大学落取的回乡青年。我那年十六岁,他则是二十出头,又写得一手好字,所以我很崇拜他,把他当大哥哥看。我让他把我的名字,和各个学科(如语文化学三角几何)都写出来,然后依样画葫芦模仿他的字体。写大字报也是到图书馆去,我口述他缮写。有一张大字报,我说俄文太难学,应该取消。再一张大字报,我说刚解放时,政府和街道年年有给烈军属发钱和慰问品,现在是一年少过一年,是过河拆桥。听到这里,大哥哥把笔一扔,骂了我,不替我写了。

一两星期后,风声遽然紧了,朱校长突然在腰间佩戴了手枪,显眼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。在大字报区见到我,他问我发表了什么言论。我正惭愧自己没有发表过什么有分量的观点,他悄悄说,你是烈士子弟,可得站稳阶级立场啊。再过几天,全校性的辩论会开了。然后,是各个班级开辩论会。双方平等大辩论最后成了一方批判一方的声讨会。我们班里六个有右派言论或立场的同学是没有被“戴帽”,但到一九五九年高考时,这六个人全部落榜了。其他同学都上了大学或大专,但上的学校,是跟政治表现和阶级路线直接挂钩的。成份较差或家庭有人有历史问题的,都到了较差的学校。表现特别好的党团员积极分子,如徐庆源,卢元利,去了那年新开的中国科技大学。(1959年高考录取名单见下面链接。照片与名单均由许永义同学提供。)徐庆源和卢元利是朱校长在我们那一届培养的唯一的两个学生党员。徐庆源(见右图)与我同班,他不仅门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,而且各方面表现突出。慰问烈军属时,他曾经带同学到我们家洗地板。有一次生物课作试验,老师拿出针筒,问谁可以献血。六十人的课堂顿时萧然无声,只听见坐在最后面的徐庆源应了一声,走到讲台前,把手伸给老师。在老师取血那个时刻,本来个子就高的他,显得更高大了。

中学时代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还有一个同学。他高我一届(或二届),父亲是草药医生,在街上有一个铺面。可能是因为成份不好,他拿不到助学金。那时候,石码四乡的农村学生都到龙海一中读高中。有很多的寄宿生,很大的食堂。我就看到他就在大家吃完饭后,到一个个饭桌上,拣起桌上剩下的饭菜,塞进口里去。作为一个高年级学生,公开拣同学们的剩饭吃该是多么无奈,该要多大勇气!后来,听说他的同学们给他筹了吃饭钱。他毕业了,也上了大学。从那以后,在茫茫的人生征途中,我常遇到困难,常觉得窘迫,有时甚至也觉得走投无路了。但每当我想到我的这位高班同学,我就又获得勇气。

上面谈到这位在图书馆工作的大哥,还曾在另一件事救了我。有一次我偶然发现,各个学科都有教参,即老师教学参考书。我就借来一本历史的,一对,历史老师讲课的内容,竟然是百分百的照本宣科。我正在做对照,给老师发现了,一把把书夺走,并上报到学校。图书馆的郭伟华老师把我叫了去,气得脸色都白了。那本书,竟然没有记录在我的借书证上。郭伟华老师生我的气,是很有道理的,因为她以为我辜负了她对我的信任。她指着我的借书证,问我:这本教参怎么没登记?原来,我要借书走的时候,管图书馆的这位大哥告诉我,教参是内部图书,用我的名义登记不好。他就登记在他自己的教工借书证上,把书转借给我。幸好是这位大哥(可惜我不记得他的名字,更可惜他第二年就自杀了),学校不能怪郭老师把教参借给学生,郭老师也就原谅了我。郭老师对我特别疼爱,因为她先生和我的先父是同学。由于郭老师给我的特权,我得以流览了不少藏书,包括少年人愿意看的东西,如中国的郭沫若文集,和外国的希腊神话,等等。不过,我对这位历史老师(黄国栋)一向是很敬重的,因为我见过他把他母亲背在路上走。他是孝子。黄老师后来也被清洗了。郭伟华老师文革中也遭了殃,被从图书馆赶去油印室打杂。我未曾给她任何报答,只有在她去世时,和我组上的同事们去她家致哀。那是一九七七年间。朱校长(他那时当了县教育局局长)把我从我正在落难的白水中学调回到母校教书,并让我当英语教研组的组长

在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中,外界的干预或帮助,尤其在少年时期,是至关重要,不可忘怀的。谨以此文记念施恩于我的诸位师长和学长们。

*根据同代人的回忆,中学开展“大鸣大放”应该是五八年。接着就是“大跃进”“大炼钢”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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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 November 10, 20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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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-11-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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