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9年8月,先夫庄少萍奉派从香港来厦门工作。他叫我带着长子燕南和幼子燕北从龙海石码来厦门租屋居住。当时厦门如果带家眷,特别有小孩,住下来较不会引人注意,租房也无需铺保。到厦门第二天,我们就在草埔巷租了间房子住下。刚住下,问题就来了。因为少萍离家太久,幼子根本不认识他,既不让他进房间,更不让他上床。好容易等孩子睡了,少萍才上床,却又被孩子摸到痒处,笑出声来,一下子又被幼子赶下床,并推出房间。少萍只得在客厅里,微笑地等到孩子熟睡。 自1940年结婚,九年中少萍在家时间合起来不超过两年。其中连女儿生病、夭折,他都在外。在香港时,他来信中曾提到生活的艰辛,内战的苦难,并说到为了孩子的未来,为了民族和大多数人的幸福,他准备牺牲自己, 回来迎解放。在厦门的那些日子,见到经常查户口,天天有人被抓。我曾劝他走。他说你也跑我也跑,谁来工作 ,何时得解放?就是这种精神,使他在监狱中宁死不屈,坐老虎凳,受电刑,被打折大腿,最后给侩子手蒙上眼睛绞死,十多人一起埋在厦门第二监狱。厦门一解放,商船还没通,我的弟弟和小叔就雇小船和我去厦门第二监狱。解放军刚把死难者的尸体重新分棺埋好(见照片)。我要求挖开见一面,解放军劝我不要。说很难看,双眼暴出,舌头拖在外面。我说不怕,要看。他们说已经埋两次了,还是不要吧。结果,厦门建烈士陵园时,少萍的遗骸又被重新检放进粗陶罐,移进陵园墓穴里,编号37。有一年我去陵园扫墓,工作人员曾问我想不想把先夫遗骨搬出烧灰,换个精瓷罐再放进来。我含泪摇头连说不要。是啊,已经折腾埋三回了,还要第四回吗? 刚从石码来厦门与少萍相聚那天,雇的人力车半途车轴断了,把我们母子三人带行李摔了一地。后来见到少萍, 他问我给了车资吗。我说人摔了不计较就很好了,还给车资?他说不对,没给车资他怎么修车,怎么生活?在草埔巷的日子,如有人来访有留字条,我会小心地把字条蒇在壁缝里,少萍会高兴地说:对,好助手!厦门解放前一个月左右,少萍晚间没回来。那天我一连打破三个饭碗,坐立不安。第二天,两个便衣来搜查。他们带来五元 光洋和少萍的一张字条,上面说船过三天就要航行,叫我要带好孩子。以前,少萍曾问我,他如死了我怎么办。 我说我也去死。他说不对,你要把孩子带大,替我报仇。这下我知道是出事了,三天后要枪毙。他是叫我赶快带孩子回石码。否则,如把母子也抓去陪审怎么是好。我当即带上孩子,赶上当天最后一班汽船回到石码。那一天是1949年9月19日。当天夜里,解放军来到石码,厦门跟石码的交通就断绝了。(石码有一条街道叫九二零,因此日子好记。) 少萍死后,我们觉得一切都完了。曾听公公叫叹道:咱家中柱梁倒了!不到一年,公婆二老相继过世。剩下我们孤儿寡妇独自走着漫长的艰难的人生路。文化大革命时,石码食杂公司的造反派还把我抓起来两次。第一次是以门窗紧闭,玻璃窗还涂满报纸的房间当监狱。我担心还未成年的幼子,整天以泪洗面,粒米滴水未进。当时不是 闹绝食,而是实在伤心吃不下。现在回想当时情况还要流泪。那天夜里,他们放我回家。可怜我连一瓶热水瓶也提不动了,得把一瓶水先倒光才勉强提着回家。后来,我又被他们关了第二次,关了十几天,开了数次斗争会, 硬要逼我承认当过特务。我想我单独一个人,上下无线怎么当特务,真苯。第二次释放后,我已双目昏花,两块与三块的人民币分不清,不能门市上班。后来是靠幼子细心照料,求医问药,眼力才慢慢恢复过来。当时,他们还威胁我,说要给我坐飞机(文革中双手扳后头压低的体罚)。后来,我果真坐了二十多次真飞机。去年底还把飞机坐到美国来,16个小时没有掉下来,移民来美国与长子一家团聚。感谢胡冠中先生文中提到先夫,使得做了五十年的未亡人的我,又有机会回顾一下这走过来的艰难的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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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 November 18, 2015 网页更新 2015-11-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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